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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小丑不流淚》姚尚德:我所做的,是在緬懷我曾失去的

這個人因失去而學會珍惜,因嘗過苦而喜歡笑,因為克服恐懼而成就未來

請不要歧視小丑,雖然我也很怕小丑,但它帶來的不只歡笑,還有啟發......


【小丑不流淚】

「什麼是喜劇,就是退一步去看痛苦。所謂的喜劇,就是悲劇加上時間。」美國電影導演伍迪.艾倫的這句話放在默劇演員姚尚德身上,再貼切不過了。

姚尚德近年到各偏鄉進行小丑默劇表演。他說小丑妝像個保護罩,讓從小怕人的他可以躲在濃妝後接觸人,學著捕捉生活裡的歡笑,也學習給予歡笑。為何要學習歡笑?原來他小時候曾遭受性侵,從此與家人疏離,內在的傷口從來沒有癒合。

問姚尚德還恨當年那個性侵他的老人嗎?他說:「那個恨不會比我從觀眾當中得到的愛來得大,所以,恨已經無所謂了。」

欄目:非常人語
大標:小丑不流淚
撰文:王錦華
攝影:李智為

姚尚德讓我們看舊相本,他小時候是很美的男生,異常秀氣,儘管同學常笑他「娘娘腔」,他不在意,笑起來依然純淨明朗。他抱怨自己像吹氣球似地慢慢變胖,至今體重都破百了,他有種不潔的聯想:「我會變得肥胖,是不是因為那個老人在我肚子裡留下罪惡之種的緣故?」

「那個老人」無名姓,姚尚德卻至今記得他身上黴菌般的味道,記得他那潮濕長滿壁癌的屋子裡隱約傳來電視新聞的播報聲…,那個老人,是在他十二歲的暑假性侵他的人,他的童年結束於那一天。

他從一個怏怏不樂的小男孩,長成一個怏怏不樂的大人,直到前往法國學默劇,他才找到一種不必說話,卻又能與人建立連結的方式。

四十歲的姚尚德是野孩子肢體劇場的團長,是國內少見的專業默劇演員,近幾年,他以「默劇出走」的名義走遍台灣和中國的偏鄉,經常為弱勢兒童提供義務演出和教學。這天,姚尚德應邀到新北市土城的清水國小演出。慢慢地用油彩化上黑眼圈、白臉和紅唇之後,怏怏不樂的姚尚德消失了,充滿喜感的小丑出現了。有個低年級的小男孩害羞地握一下小丑的手,然後彷彿被燙到似地跑開,另個孩子模仿小丑接下隱形水杯,作勢把水潑回小丑身上,小丑愈是顯得傷心難過,孩子們愈是咯咯大笑。

小標:獨守空屋

姚尚德承認扮演小丑是快樂的,他一舉手一投足,就好像身上有股神秘的歡樂能量似的,孩子們好容易就被取悅了。不過那樣的喜悅是短暫的,演出後,我們隨他回到位於新北市樹林的老家做採訪,卸了妝,他處在三層樓卻毫無人煙的大房子裡,重新感受到一種幾乎要吞噬人的孤寂。

母親三年前病逝,父親也在去年過世了,大哥和兩個姊姊各有各的家,只剩他住在老家,活在遙遠的記憶裡。二樓有台舊式縫衣機,「我媽媽是那種傳統台灣婦女,講話很毒辣,我小時候算是活在某種程度的言語暴力裡,這也造成我和媽媽的疏遠。現在回想起來,小時候常常看到她坐在縫衣機前縫縫補補。仔細聞,空氣中還留有縫衣機機油的味道。」他用腳去踩,縫衣機的聲音在空蕩蕩的屋裡嘎嘎響起。

姚尚德抱怨母親曾將他新買的破洞牛仔褲,用碎布密密牢牢縫補起來。很長一段時間,他不願與母親說話,但母親走後,他卻常常想起她,想起過去幫忙穿針引線的往事,他由此發想,後來在默劇表演時常會做出從對方身上拉線頭的動作,藉此和對方產生互動。

多年來,他一直試圖梳理自己和母親之間糾結的線,卻不知道線頭躲在哪裡。在巴黎第三大學學戲劇時,某次做噩夢被驚醒,「仔細一想,這個夢好熟悉呀。原來那是我小時候被性侵那整天的事,只是記憶很奇妙,你把創傷壓到記憶最深處,多年不再想起。我怕接觸人,我對親情、愛情都充滿恐懼,這件事都外顯成我的性格了,我卻幾乎忘了。」

小標:童年噩夢

往事像一場紛亂的夢境,說著說著,窗外天空突然之間暗下來,雨淅瀝淅瀝打在窗口。出事那天,也是雨天。

那時他國小剛畢業,獨自從樹林坐公車要去新莊上國中暑期先修班,卻坐過頭,到了台北,打公用電話回家,媽媽在忙早餐店的生意,不耐地說:「你去問警察啦。」卻忽然下了一場大雷雨,他急忙衝到新公園的亭子躲雨,某個老人見他淋濕了在發抖,說要帶他回家喝碗熱湯。

喝了湯,他全身無力,昏睡。「後來是被痛醒的,那時候我對性完全懵懂無知,只知道好痛,直到痛昏過去。」再醒來已經晚上十點多了,老人給他一百元坐計程車,「我不敢直接回家,很奇怪的想法,就坐回早上該下車的地方,學校附近的站牌。」父親後來載他回去,他只敢講故事的前半段,家人誤以為老人收留了迷路的孩子,還說一定要謝謝人家。父母終生不知真相。

漸漸地,記憶就像雨裡的窗玻璃那樣模糊。

三十歲從法國留學回台,他開始以肢體默劇的形式在小劇場演出。二〇一〇年,姚尚德創作《孩子》,第一次把深藏多年的性侵陰影轉化成舞台劇。他讓我們看演出錄影,見他在舞台上獨白:「想一想,或許你要原諒的不是那個侵犯你的人,你要原諒的是你的父母。你跟你的父母關係如何?或許你潛意識裡責怪你的父母,他們沒把你照顧好,那天才會發生那樣的事,所以你開始對他們完全封閉。」真不可思議,說這段話時,畫面裡百公斤的大男人,聲音卻像受傷的小動物一樣顫抖著,我彷彿可以看見二十幾年前那個被雨淋得濕透的無助小孩。

那次演出後,觀眾裡一個才剛上大學的男生過來給了姚尚德一個擁抱,並在他耳邊透露:「謝謝你,你也講出我的故事。」

小標:化身小丑

說起往事,姚尚德深深呼吸了一下,接著說:「在那次演出前,我一直覺得自己活在水裡,一直憋著,喘不過氣。可是突然間,你發現這麼年輕的男生跟你有同樣遭遇,他好像把我拉離開水面,讓我呼吸到新鮮空氣,看見世界還有其他人。」那是重要轉折點,總是與人疏離的姚尚德決定更打開自己一些。隔年,他便開始以小丑默劇的形式到中國、台灣各地偏鄉演出。

以馬歇.馬叟聞名於世的小丑默劇必須畫上小丑妝,常從庶民文化取材,偏向喜劇。姚尚德說:「以前在劇場演完我就走了,戶外演出時,觀眾會跳進來跟你互動,我必須強迫自己跟人群接觸。這張臉譜其實幫助到我,它像一面牆一樣,某個程度上,我可以躲在這張臉譜後面,心態上與觀眾有個距離,實際上又可以在一起。」

表演讓他和觀眾的距離拉近了,和家人的距離呢?姚尚德說他剛回國編導的第一齣戲《PAPA》,曾邀請全家來看戲。外省老兵退伍的爸爸看了,沒說什麼。「我媽的反應很好笑,她罵說你不要給我吸毒!她把表演藝術跟演藝圈所有負面行為聯想在一起。既然如此,我什麼表演訊息就不再跟他們講了。」

和姚尚德認識十多年的好友郭怡孜說:「他跟家人真的很疏遠。二O一一年他拿到雲門的流浪者計畫去中國那次,我叫他帶禮物送他母親,他買了一個玉鐲子,回來後卻沒勇氣給出去。拖了三個月,直到某天,他用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拿給媽媽,就衝出門了。」

小標:保護孩子

二○一二年九月底,姚尚德獲邀在TEDX Taipei演講。那時,母親正因為大腸癌末期住院。演講隔天,他去醫院,想跟母親分享這個好消息,「媽媽」兩個字卻遲遲叫不出口,拖了好久,他才告知母親自己的演講很成功,母親看著他,笑了,以微弱聲音說:「很好,很好。」怎麼也沒想到,這是母親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。

「三十幾年來,我好像從沒看過媽媽笑,那個笑容印象好深喔,那一剎那,好像她認可你了,那麼多年來,自以為接近仇恨的情緒當下就沒了。」不恨了,不哭了,他除了化身小丑要把歡笑傳播出去,這幾年,他還強烈地想要有個孩子,「給他全然的愛,不讓他受傷害,這是一個很自私的想法,好像他可以替我重活一次,彌補我喪失的童年。」

性侵是殘忍的性啟蒙,姚尚德直到上大學後才確認自己愛的是男人,但他對感情又有嚴重潔癖,受不了先性後愛的邀約。真愛難尋,同志伴侶的領養法規也遲未通過,他倒是在中國旅行時,在廣西發現一家專門照顧瑤族貧困家庭的孤兒院,「我在這些孩子身上看到我自己,他們每個人身上都背負太多受傷的情結,不容易快樂。我教他們默劇,幾個月後,慢慢可以看到默劇妝也給他們一個像牆那樣的東西,他們在這個保護罩之下可以跟陌生人接觸,慢慢學會笑。」三年來,他常回那家孤兒院義務教學,甚至像個父親似的,義務負擔其中幾個孩子的學費、生活費。

童年的傷害原是不可彌補,回不去的,正因如此,姚尚德化身小丑,至少在歡笑的片刻,他可以帶孩子逃到一個不受他人殘害而壞毀的世界。(原載於壹週刊723期「非常人語」單元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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